东逝水

日出东方，满地金光。小村东方，有一条小时候看起来宽广后来感觉一般的河流，是一条昼夜活泼泼的河流，它执着地向远方流去，充满生机、充满妄想地不停流动，流过平野，流过小村，流过闹市，也流过黄昏，流过春秋，流过所有小村人的生命四季，直到流进我的血脉，流进我的心脏，流进我的思想，最后归宿于它值得归宿的地方。

    小村人不知它何时生，也不知它何时灭，不知它从何而来，不知它将流向何处，不知它何以一日三时不断易容，变奏不已，不知它何以一年四季喜怒哀乐、风貌各异。小村人只知道：在家乡，小路的尽头，就是河岸，河岸的下面就是另一性质的大地——它不期待小村人用双脚去衡量，而是希望小村人用整个身体去感受。多少年多少年之前，小村人的祖先从远方走来，被传说中的十个太阳炙烤得筋疲力尽的祖先看到了这条充满温情的河流，他如扑进母亲的怀抱，扑进了河流的胸怀，他的嘴唇感受到了河水前所未有的甜美，他的身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神仙般的快乐，他朝着天空放肆的说：我决定了，我要让我的子子孙孙永远在这河流边住下了。

    小村人感谢祖先的机遇与智慧，选择了在江南这样一条平缓美丽的河流边居住。每个小村人都像祖先那样用身体去体验河流的营养、河流的温情、河流的博大、河流的宽容、河流的节奏。河流的胸怀永远是热情的、敞开的，河流的字典里没有“拒绝”两个字，除非你自己内心要拒绝，或者你天生不识水性。调皮的男孩子它接受，文静的女孩子它也接受；青壮男人接受，窈窕淑女也接受；拄着拐杖的老人接受，缺了胳膊的不健全人也接受。它是如此的无私、公正以及包容，可以接受任何人任何的行为。你洗涤污秽的身体，你练习疯狂的游戏，你发泄极端的痛苦，甚至你与异性拥抱或者相爱。它从不言你好，也不言你坏，只是让你折腾，让你欢快，让你尽兴，直到你身体干净，灵魂平静，手挽着所伴的人一起回家，它才再次悄悄地恢复平静。于是每到夏天，童年的我与同样童年的同伴，都喜欢用一个精彩活泼的剪影，把自己整个身体扎入河流，去用身体与河流沟通，让物质的身体与物质的水流话说密语；用幼稚的心灵去感受河流抚摸的温情、流动的欢乐、洁净的高尚。

    当我在河流里玩累了的时候，总喜欢斜躺在浓绿的树荫下，张着朦胧的双眼随意的观望，看燕子在河流的上空双双掠过，看公鸡母鸡在河岸上结伴散步，看无纪律的鸭子伸长着脖子在河面上欢歌，看小村里的男女老少挥舞着双臂在河水里嬉戏，看远方来的运输船只慢慢地向远方驶去……上过学堂、接受文明熏陶的我，血管有时会脉动，头脑里蹦出几个诗句，甚至全身每个毛孔蹦出无法言语的美丽的快乐，让身体与心灵一阵一阵颤动。

    小村人用河水灌溉农田，灌溉花园，灌溉的水渠一路繁花似锦。小村人驾着小舟在河流里撒网，一网有鱼就谢老天，一网没鱼就咒老天。老天不喜也不气，阴晴变化一如既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是满载还是空归，小村人回到家，总要烫一壶老酒，一边唱着戏文，一边调教孩子。小村人的孩子与我一样不喜欢听父母的唠叨，就到平坦的河岸上狂奔，童年一直奔向少年，从少年一直奔向青年。现在我已人到中年，当我回到老家的河岸上行走的时候，我却再也看不到小村里的孩子在河岸上狂奔的身影，更看不到那个全身投入河岸的精彩活泼的剪影。

    啊，东逝水，那条和平的、协调的、自然的生命之河哟，我心底永远的家乡！我心头永远的美梦！（邵小武）